北京大學醫(yī)學人文學院教授 王一方

為了追求健康，如今每年例行體檢的人越來越多。體檢是一個必要的健康保障措施。通過定期體檢，我們可以及時了解自己身體的健康狀況,發(fā)現(xiàn)潛在的健康隱患或已經存在的健康問題。不過，我們也應該看到，體檢也造就了很多不必要的焦慮。

如今，體檢項目越來越多，體檢設備精細程度越來越高，一旦查出身體中的潛在疑點，在健康理想主義者眼里，這就是重大隱患，必須徹查到底，將紅燈徹底滅掉。一旦患者抱持絕對主義的健康觀，醫(yī)生又秉持理想主義的治療觀，過度醫(yī)療的結果便不難預料。

其實，在體檢結果中所謂的“正常范圍”，不過是把眾多個體（大樣本）的指標匯集起來加權平均的結果，而每一個具體人的情況一定會有所不同。更何況指標采樣人群為正態(tài)分布，各個年齡組都具備，以青壯年居多，這樣的指標未必完全符合兒童與中老年，有經驗的老年科醫(yī)生都懂得適當放寬指標，比如血糖與血壓指標，在65歲初老期、75歲中老期和85歲深老期均有不同。除了明確的指標，一些危險因素也被放大成為疾病。眼袋、白發(fā)、禿頂、焦慮、抑郁、膽固醇偏高、老年斑、骨質疏松癥、獨居寂寞、更年期綜合征……各種各樣的問題折磨著許多人。

在當下，有一種焦慮叫“體檢焦慮”，醫(yī)學影像的狂熱癥造就了大批“磨玻璃”“結節(jié)”憂傷。我想，倘若開展基因普查，估計天底下沒有一個健康人。之所以如此，是在人們的心理認知上，沒病被查出有病可以原諒，有病沒有查出就絕不能原諒，因此就出現(xiàn)了“細網捕魚”的情況。

美國學者蘇珊·桑塔格曾說過：在健康身份上，我們都擁有“雙重國籍”，既是健康國度的居民，又是疾病國度的居民，處在交疊地帶。人生不完美，身體也不完美，不求健，但求康，七分健康，三分疾苦。對于老年人來說，有病不必強求治愈，但求好轉；有健康問題，不必過分厘清病理路徑與細節(jié)。就像老年科醫(yī)生都熟知兩條金句，一句是“再等等，觀察一下”，另一句是“可以試下，但別太過”。

既然絕對主義立場不可取，那健康與療愈的刻度該如何駕馭？又如何評價？目前的臨床療愈大致可分為四種類型，或者稱之為“四階梯”。

一類（高階）是疾病的病因干預，即消殺病原體，從疾病原初靶點發(fā)力，解決疾病發(fā)生發(fā)展的基本點，如用青霉素消殺革蘭氏陽性細菌來控制感染，用靶向藥物殺滅癌細胞。

第二類（次高階）是發(fā)病環(huán)節(jié)干預，即在疾病演進過程中的某個節(jié)點上發(fā)力，形成阻斷效應，猶如“扳機效應”，如阿司匹林干預血液黏稠度。

第三類（中階）是疾病癥狀干預，是針對疾病境遇中的各種癥狀給予對癥治療，如嗎啡止痛，蒙脫石散止瀉。

第四類（低階）是安慰劑治療，指病人在接受了不含有效成分的治療以后，癥狀仍然有所減輕的現(xiàn)象，如服用的“特效藥”里包裝的是蒸餾水、淀粉片或空膠囊。

醫(yī)學社會學家摩爾曼認為：臨床療效不是單一因素的生物靶點效應，而是復合因素作用下的交互效應，藥物、手術的效果不限于軀體的技術響應，還包括更廣泛的因素，如心理響應、對意外的接納與恐懼、靈魂的寧靜與忐忑，即對于疾苦、救治、生死的意義響應，以及患者與家庭、社區(qū)、社群的關系等。

古往今來，人們對于“靈丹妙藥”的渴求從未停止。不老藥（玻尿酸）、長壽藥大有市場，燃情藥（春藥）、銷魂藥（咖啡因）、蒙汗藥（致幻劑）時有所聞，助陽藥（偉哥）改變著婚配的年齡落差及家庭格局，它們都是治療之外的藥物。

在很長一段時間里，人們普遍認為衰老是萬病之先，也是萬病之基，但認定衰老本身不是疾病，而是健康交響曲的終末樂章，必須順應、接納、快樂奔赴。但是，在2018年6月出版的《國際疾病分類》中，新增了病名MG2A（不包含精神紊亂與阿爾茨海默病的高齡與老化的個體不適、不安、不甘），并宣告從2022年起正式采用。其潛臺詞很明顯，抗衰老將成為一種名正言順的治療手段。將人類衰老徹底并入疾病版圖，糾結也隨之而來，五花八門的抗衰老藥、似是而非的要素營養(yǎng)藥都將匯入醫(yī)療的處方瀑布，形成新的激流、濁流。

最后我想說，體檢本是守護健康的一道防線，可一旦過度，就變成了沉重的心理負擔。身體偶爾的小異常，本是它正常的 “情緒波動”，過度體檢卻常常將之無限放大，讓我們陷入無端的恐慌。

大家不必如此焦慮，適度體檢才是正途。遵循醫(yī)囑，依據(jù)年齡、家族病史、生活習慣來定制屬于自己的體檢計劃，把精力放在日常的健康管理上，規(guī)律作息、合理膳食、適度運動，這些遠比頻繁光顧體檢中心更有意義。要相信我們自身的韌性與調節(jié)能力，它遠比我們想象得要強大。放下過度體檢的執(zhí)念，以從容之心擁抱生活，用科學的方式呵護身體，如此，方能踏上真正的健康之路，享受屬于我們的精彩人生?！?